日影西斜，光線漸漸暗下來，我枯坐一天，卻仍舊只能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死樹。樹上不知何時飛來了一只烏鴉，它棲在枝頭，用尖喙耐心梳理自己的羽毛，看上去悠閑而自在。

我思緒漸漸回籠，不禁釋懷地笑了笑，暗道或許果真是命運使然，我既與崔未晞有三世的緣分，成仙這條路就不會順利。

是時候做決定了。

我回頭看去，日光似乎也在照顧這縷孤魂，因此只是落在床沿，不再往前一步。

床沿裏側是昏暗的地界，蒼白而又沈寂。

我將彼岸花從發間取下，放在韓弦端的胸前，總算為這抹蒼白增添了些許顏色，原本透明的魂魄也穩固了許多。我為他蓋好被子，掩住花色，然後站起身，緩緩地走出他家，關好院門，也在內心為他關上一道門——我用這一步登仙的緣分換他無恙，從今往後，我與他二人之間再無虧欠，亦再無糾葛。

暮色漸沈，我在家中也無事，便拿起紙傘，打算去集市逛一逛，等時辰到了，再去找東方衍。

出家門之後，我發現原來緊鄰我家的兩間院子已經不見了蹤影，看來何岑和秦乾都已經轉世去了，當初也已告別，此時倒沒有遺憾，只為他們高興而已。

不過不知道他們都托生到了哪戶人家？以前記憶不全的時候，很多事情我看不懂，如今回想起來，秦乾似乎對何岑頗有心意，此番二人同去輪回，希望他們下一世還能有相見的機會。

我停在自殺小巷前的河流邊，垂頭看去，渾黃的河水翻湧著血色，緩緩從將離橋下流過。初來不夜城時，我不以為意，只以為冥界的水都是這般，但是我現在明白了，因為這也是忘川河水，腐魂蝕魄，危險至極。

“小娘子？”

一個輕柔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，我轉頭看去，不由得有些驚訝，下意識地用了親近之人的稱呼：“小葵？”

江葵笑著走近我，道：“是我呢。”

此時我見到她，心中不由悵然——當日她身死之時，我沒有記憶，因此並不知道，原來早在很久之前，我就在表姐的口中聽說過江葵此人，只是沒想到後來竟然以那樣的方式相識，如今又在此地相遇。

江葵小心地看著我，試探道：“沒想到竟然還能遇見小娘子，你這是回來了麽？”

我明白她在關心什麽，便溫和地和她解釋道：“我此番回來是有些事要處理，過幾日還是要還陽的，你放心，答應你的事，我一定會做到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江葵笑了笑，道，“對了，我還要多謝你給我燒紙錢。”

我楞了楞，暗道當日我以為江葵沒有執念，會直接去輪回，因此並未給她燒過紙錢，如果她的聚寶盆裏真的有錢，那只有一個可能。

江葵許是見我神色怔楞，問道：“莫非不是你麽？”

我搖了搖頭，愧道：“對不起，我沒能瞞過周道長。”

“啊……”江葵扶著欄桿，怔怔地走了兩步，然後在臺階上坐了下來，抱住了膝蓋，低聲道，“他們知道了麽？那娘親……娘親該多難過，她一個人該如何活下去呢？”

我坐到江葵身邊，拍了拍她的手臂，道：“你娘親應當還不知道，周道長讓我去辦自己的事，你娘親那邊交給他安排。”

江葵面色好了些，轉而又抓住我的手，問道：“師兄未曾為難你罷？”

我笑著搖了搖頭，道：“周道長知曉了其中原委，只讓我許下承諾，便不再管我了。”

江葵一楞：“什麽承諾？”

我張了張嘴，忽然不知該如何向她說明，我所答應的事其實本該是她要去做的，是她人生所期盼的一件大事。

江葵疑惑地瞪大眼睛。

我沒有直接回答，而是問道：“你呢？為何沒有去轉世？”

江葵垂下目光，無奈道，“你總歸是會回來的，我不知道你走之後，娘親該如何去接受這件事，心裏實在是放心不下。”

我想了想，道：“周道長會安排好的。”

江葵笑了笑，並不相信的模樣。

“我許諾周道長的事，是在回冥界之前，用你的肉身與他成親，屆時他會將你娘親接到他們家照顧，他自己則會以雲游的名義離開仙華山，這般便可長長久久地隱瞞下去了。”

江葵皺起眉頭，急道：“不可！師兄怎能為我蹉跎一生？”

這是周樂涯的決定，我無法代替他回答江葵這個問題，只能說道：“如人飲水，冷暖自知。”

江葵呆呆地坐了一會兒，我看著她，仿佛看見了當初的自己，或許她心中也會憤懣不平罷，可是我們誰都改變不了現狀。

但我還是想幫一幫她。

不過現如今，我的計劃只是我一人所想，還未有十足十的把握，因此我並未與她明說，只是沖她笑了笑，道：“我該走了。”

江葵忙道：“你若回去，能幫我給師兄帶句話麽？”

“自然可以。”

“勞煩你和師兄說，我的執念便是看他娶妻生子，若他能夠做到，我就可以安心轉世去了。”

我沒有立即答應下來，而是問道：“若我果真帶了這句話，你覺得周道長會怎麽做？”

以周樂涯對江葵的感情，若他真的相信了這件事，他會去娶妻生子，可是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讓亡者安息，不是他真的想要的，而這件事對於另一個女子而言，也無疑是非常殘忍的。

江葵垂下眼眸，過了半晌，黯然道：“對不起，是我太自私了。”

“若你果真看不開這一切，明年鬼節的時候，不妨回家去看看。”我溫聲道，“我會在那裏等你。”

江葵茫然地看著我，過了片刻，還是點了點頭。

我與她告別之後，走到一處無鬼的地方，撐開紙傘，下一瞬，我便從巷子裏來到了一處殿中，在凡間的時候，我曾經入過皇城，不過那時候所見屋舍多是精致而又華麗，此處卻是大而空曠，我從殿中直接能夠看到門前，辨認出這是建在高臺上，如此明顯的漢魏之風，看來這座宮殿定然是依照東方衍的想法而建的了。

“你提前來了。”東方衍不知從哪裏走出來，倒嚇了我一跳。

我忙收傘，道：“左右無事，便先過來了。”

東方衍目光落在我的發髻上，我摸了摸發髻，不在意地笑道：“如今我魂魄已經無礙，彼岸花對於我來說也不是必需品了。”

東方衍沒有說話。

我雖然心裏隱隱知道答案，還是忍不住問道：“私自出不夜城會受到什麽處罰麽？”

東方衍“嗯”了一聲，道：“無常鬼應當和你們說過未經允許不得出城罷。”

我點了點頭，無常鬼確實在我進城的第一天就說過這樣的話。

東方衍又道：“不過他的情況有些覆雜，懲處之事，已經不在我掌控範圍內，待他醒轉之後，宋帝王會提審他。”

我驚住：“竟要冥王親審？是因為盜取同心草麽？”

東方衍道：“若是一對心意相通的戀人誠心相求，冥君會根據他們在凡間的功德決定是否賜予。可韓弦端借著生前仙家弟子所閱書籍，擅自違背冥府律法，且還用雙絲網控制他人心神，如此一來，可謂數罪並發，定然是要到冥王跟前的。”

我此時已然沒了呼吸，否則定然要倒吸一口涼氣，我猜到後果會嚴重，卻沒想到會如此嚴重。

韓弦端的所作所為，我無法為他辯駁，可是他所做的一切，卻樁樁件件都與我有關，甚至說是因我而起也不為過，我願意為他彌補一些罪過，可是我不願為他付出所有，思及至此，我有些沮喪地垂著頭，陷入糾結之中。

“既然你已經來了，就隨我先去陰律司罷。”

我擡頭，奇道：“陰律司？是去見崔判麽？”

“嗯。”東方衍應了一聲。

我不明現狀，只得放下傘，跟著東方衍走下高臺，東方衍伸出手臂，我忙搭了上去，只見眼前一閃，我們已經來到了不夜城的城門前，一前一後又往外走了一段距離，便來到了忘川河邊。

無底船已經等候在岸邊，這不是我第一回坐了，此番可謂是頗有經驗，我便能好好站著，在船離岸之後，尚能衣袂飄飄，觀賞兩岸景致，而東方衍今日也格外有耐心，給我大致介紹了一遍冥界——

冥界其實非常大，比起整個人間或許都要大一些，其間包括五方鬼帝的道場，這些道場基本都是在人間，如東方鬼帝神荼郁壘治下的桃都，也就是中元節返鄉歸來所入的鬼門關所在，又如北方鬼帝的道場羅酆山，又稱作酆都羅山，即當日東方衍帶我出冥界所經過的地方。鬼魂聚居之地則稱作地府，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便屬於其中，地府包括北酆的羅酆六天、十殿冥君殿、十殿冥王殿、地藏殿、四判司、不夜城等，以及支流遍布冥界的忘川、海底城中的地獄，還有諸如輪回道、奈何橋、三生石等地，若要細細數去，其難度不亞於細數人間的山川地域。

冥界最高神是北陰酆都大帝，不過他只是出現在傳說中，據說早已遁出六界之外，不大管理冥界事務了。酆都大帝以下是五方鬼帝，再往下則是十方冥君和地藏菩薩，十方冥君以下是十方冥王，再往下則是四大判官、不夜城主、黑白無常、孟婆，以及再往下的無常鬼、牛頭馬面鬼等等。

“東方先生似乎和崔判很熟？”我能感覺到東方衍提到崔玨時口氣有些不一樣。

東方衍淡淡一笑，道：“他是我的好友。”

話音落下，我們已經停在了陸判的雕像下。

上岸之後，我們駕輕就熟地沿著小徑往前走，在上次見到崔玨的涼亭裏，果然見到了他。

崔玨懶懶靠在椅子上，右手搭在石桌上，手邊是一支魁星筆，左手垂在椅側，廣袖拖曳在地。

與上次的平易近人不同，今日他微擡著下巴，面無表情，冷淡地看著我們。

我有些忐忑地看向東方衍。

東方衍擡步走上涼亭，道：“莫要嚇到江非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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